镜头留住老房子

李玉祥称自己是和推土机赛跑的人。

听说哪个城市的哪处老房子被粉笔“盖”上拆字戳，他背上相机直奔而去。往往有这样的镜头——一侧推土机，一侧老房子，李玉祥夹在中间，他举起相机，重复心说多遍的话：“我来给你拍遗像了，幸亏不晚。”

李玉祥又称自己是给老房子拍遗像的人。

1991年起至今，李玉祥给老房子留存遗像十几万张，成书《老房子》14册。《老房子》成了商品上市之后，老房子有了商业价值。想拆老房子的人断了念头，拆了一半的人依原样恢复。比如徽州、楠溪、周庄、平遥、永顺、泰顺、江油……看《老房子》的游客来了。老房子第X代主人惊喜身在宝山不知宝，忏悔罪孽——拆祖宗遗产，盖马赛克贴面的楼。哪个城里人要看乡下的马赛克呢？！于是，老房子成了旅馆，主人渐渐阔了，并且始知一个新词——旅游经济。游客置身明清两代家园里，眼观粉壁黛瓦，手抚雕花门窗，遥想当年……第X代主人叩拜祖宗惠荫子孙。于是对摇钱树般的遗产倍加呵护。李玉祥偷着乐。

1997年，李玉祥骑车转悠京城，见儒福里过街楼大兴土木，旁边的尼姑庵已瓦砾一片。于是，过街楼下泪湿镜头，咸涩的镜头上了报纸。过街楼托福李玉祥没成遗像。

李玉祥认为老房子这一遗产既是个人的更是民族的。浙江古城海宁不管什么个人民族，什么旅游城市，推土机无情，几个黄昏，折断百年脊梁。李玉祥恨骂败家子。专家怒谏：“既然不顾祖宗脸面，索性摘了旅游城市的帽子。”众人喝彩，智者反对，“不摘牌子，他们遮遮掩掩地拆，摘了牌子，就拆得光明正大了”。李玉祥赞同此话：“高”。早年，他拍过海宁。如今对着海宁遗像，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。“如果苏州民居都保存下来，苏州比平遥价值要高，如今只剩园林了”。

李玉祥还称自己是田野工作者。老房子多散落乡间，他查看资料，满中国转悠。转悠久了，得出规律，越是保存好的老房子，交通越不便。李玉祥跋山涉水，透支体能。水乡居民船做路。随现实需要，一些地方水被填了，老房子孤城般被隔绝，还有掩埋在大山深处的它们。没有交通工具，李玉祥徒步追寻。待它们出现在远道者镜头里，“好东西”，李玉祥兴奋“无限风光在险峰”。

好东西，好在哪里？李玉祥让沉默房子开口说话，比如徽州。李玉祥在书中介绍：徽商赚了银两，返家造园，家宅中凝聚全部智慧。徽州房屋突出理性、礼制特点，外表朴素无华，内里锦绣天地，此为财不外露。“藏”是中国文化心理的深层结构。隐者藏身，道人藏踪，书法藏锋，园林藏景……房主藏恢宏于无华门台，藏天地于家屋，正是“英华积于中，和顺形乎外”。徽商常年外出，担心贼侵宅门，故门窗狭小，因而光线不足，家中光线多来自天井。头上青天、远处山峰通过天井借进家门，是为聚财。堂屋条案摆设规律，东边花瓶西边镜，东瓶西镜，取意平平静静。四川阆中天井特点，四方内聚，下雨时，雨水流入天井，谓四水归堂，寓肥水不流外人田。楠溪江中下游乡土建筑，“耕读传家”根深蒂固。有村便有书院，青山秀水间传递着朗朗读书声。乡野牧童多牛角挂书。黟县宏村，地势参照牛之生理建造，村中饮水池如牛胃，一池活水流进百户人家……村落气质行云流水，跟山从水顺地形，仿佛生长于环境中。屋宇同位，三理（天理、地理、生理）合一。天地人三者气脉相互感应。中国民居书写着它的文化底蕴——儒气，那是为人服务的建筑。中国传统民居建筑学，也可唤做人学。其艺术价值在于意而非形，简单结构中书写着中国美学追求的最高境界——气韵生动。

从镜头对准老房子起，李玉祥就不满足拍遗像，他要摄取它们和它们主人的心智。李玉祥钟情人文地理，欲求安居乐业内涵。美国《国家地理》杂志，他尤为向往。办一份中国的《国家地理》，梦缠多年。北京三联书店邀他进京说梦。李玉祥义无返顾，“你哪一天办，我哪一天来”。他来了，为梦而来。好梦多舛。他成了三联书店图片编辑。业余时间骑车转悠京城巷陌。北京，皇家建筑、经典四合院吸引着李玉祥。他说：“我敲每扇四合院的门，尤其有门墩的四合院。”

老房子，李玉祥称故园。故园——中华民族的根。李玉祥此生目的——寻根。

十几年，中国版图上，李玉祥只有新疆没涉足。他说，少数民族经济相对内地发展迟缓，传统建筑相对破坏也小，他不急。急的是汉文化，随经济快速发展，汉文化之一古建筑，其消亡也在同一时速中。他急跟时代，不由加快了拍遗像的脚步。李玉祥去过德国、法国，他难以想像柏林、巴黎没有老房子的模样，没有个性的城市的恐怖。从而话题引到梁思成、林徽因。“当年梁先生对新城规划旧城改造胸有成‘图’，但没被采纳。城门拆了，林先生拖着病体找父母官，‘这是真古董，拆了，将来造的就是假古董’，也没被采纳。林先生的话应验了，如今造的假古董只有商业价值，文物价值呢？”

今天李玉祥体会了梁、林当年心境——无可奈何。他能做的事，留下遗像，让后人直观祖宗智慧。

闲时，李玉祥逛古玩店，不买不卖，眼睛像镜头一样捕捉来自老房子的雕梁画栋、抱鼓石、砖雕等。祖宗遗产被支解，李玉祥割肉般痛，但只能眼睁睁看它待价而沽。李玉祥期盼它能被善贾善待。